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☆、江山此夜寒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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走回客棧的這一路,梁慕楓的表情都很凝重,好看的眉毛鎖在一起,嘴唇也抿成了一條線。我猜他本就心情不佳,當然為何不佳我卻是說什麽都猜不出來的,現今又被錯認成了別人,於自己對江湖地位的自信真真是個不小的打擊。想起小時候我與二哥到錫爾巴彥山的林子裏玩耍,偶遇一位進山打獵的獵戶,他見我長得粉雕玉琢甚是喜歡,非要將自己捕獲的一只毛茸茸的初生小野兔送給我。我看那麽柔嫩的一團,心中無比歡喜,但又不好白白收著,便央二哥將谷中獨門的驅蛇粉送給那獵戶。二哥本是極愛惜東西的一個人,別扭了半天終於是拿了出來,說:“這是我隱仙谷的秘制,仔細著使用,不要糟蹋了好東西。”

誰知那獵戶的一句反問便將二哥氣了個半死:“啥谷?”

後來我明白了過來,二哥自恃乃醫聖之後,仗劍江湖無論走到哪裏,都會被尊稱一句“二公子”,何時受過這種待遇,就好似一盆涼水將他從自我膨脹的優越感中徹底澆醒。我想此刻梁慕楓也概是這種心態吧。

我想通了這點,便任由他發洩一下自己的情緒,悄無聲息地跟在他的身後。可是見他目不斜視地經過了一家又一家的酒樓,而我的肚子卻傳來不和諧的咕咕聲,終於是讓我忍無可忍了。

我從身後拉了拉他的衣袖,成功將他從旁若無人的沈思中解救了出來。看到我一張哀怨嗔怒又營養不良的臉,他的表情果然柔和了很多,似是突然戴上了假面具,將真正的想法盡數掩藏在其下。

我指了指路旁酒樓的金字招牌,說:“我餓了。”

他難得挑了挑眉,臉上露出讓我誤以為是寵溺的表情,聲音充滿磁性和溫柔,說:“是我大意了。”

我們走進酒樓,在二樓臨窗的位置坐下。我一直很偏愛臨窗的位置,因為稍微一探頭,就可以將街上的風景盡收眼底。梁慕楓隨手點了兩個菜,顯然沒有太用心。在等待上菜的這段時間,他的折扇開了又合,合了又開,露出纖塵未染的扇面。我伸手指了指他的扇子,說道:“我幫你在上面畫一幅畫吧。”

他手上的動作終於停了下來,用略帶驚訝的眼神目不轉睛地看了我半晌;我在他如此熾烈如此柔情如此深邃的註視下不自覺地咽了一下口水,繼續堅持著說道:“其實我畫畫很好的,尤其擅長畫風景。”

他終於忍不住彎了彎嘴角,說:“哦?隱仙谷的風景嗎?”

我咳了一聲清了清嗓子,說:“草藥植株。”

“……”

飯菜端上桌時,梁慕楓的心情明顯好了很多。他右手執起茶壺,滾燙的水流到茶盞裏,被左手端起來一轉,便洗過了茶盞的內壁。他將水倒進一只空碗裏,又滿上一盞茶放到了我的面前。我已經餓得發昏,既然菜已上桌,哪裏還顧得上像他那般走文藝路線先涮涮杯子。等到我風卷殘雲吃到五成飽的時候,一擡頭,卻見對面的梁慕楓仿佛一只高貴的波斯貓般優雅地舉筷,頓時便有些無地自容起來。

見我停杯投箸,梁慕楓的眼風也掃了過來,然後低頭給我夾了一只鳳尾蝦,說:“怎麽不吃?你不是挺愛吃這個嗎?”

我假裝嘆了一口氣,說道:“我明白你緣何敬佩公孫先生了,我很想幫你,奈何卻無能為力。”

“你就為這個吃不下飯?”梁慕楓似乎總是被我的出其不意刺激到,“再說這也不是幫我。”

我又幽幽地嘆了口氣,說:“世間總是有些人和事,讓人想盡些自己的綿薄之力。”

我將梁慕楓夾給我的那只蝦扔進嘴裏,突然轉換話題,問道:“剛剛在公孫府門口見到的那人是誰?好像不是一般的江湖俠客啊。”

聽我如此說,梁慕楓的表情果然冷硬了下來,但也只是一閃而過,繼續裝出漫不經心的神色,說道:“公孫敬這次大肆宣揚,當然會把三教九流的人都吸引過來,你看,你我不是都被吸引來了麽?”

我正想追問公子宣是誰,樓梯處傳來一陣腳步聲響,我和梁慕楓都順著聲音望過去,見到卻是一男一女兩人,皆是短打裝束,手裏提著佩劍。我們目光對視時顯然都是一楞,來人正是周志遠和他的妹妹周夢琦。

周志遠楞了一下,但馬上露出了欣喜的神色,朝我們這桌走來,大咧咧地在桌邊坐下,拿起一只茶碗倒了茶,咕咚咕咚灌了下去,伸手用袖子抹了抹嘴,說道:“我們四處找你,腿都細了一圈,原來你們卻躲在這永州城裏喝茶飲酒,連信也不送一個。”

周夢琦也在桌邊坐下,顯然是一副如釋重負的表情,說:“沒事就好了,清哥哥為了找你,幾乎將錫爾巴彥山翻了個遍。”

我剛要開口說自己不過是昨天才剛剛脫離茹毛飲血的日子,而且想送信也苦於沒有任何工具,周志遠又搶先道:“你們摔下去時,我和俊清看了滿眼,俊清立刻就要跳下去追你,被我和夢琦死活拉住了。他恢覆了理智便回谷中取了火把,開始連夜尋找你。”說著,他便又倒了一杯茶放到妹子的近前,“搜尋一夜無果,第二天你大哥就來了。”

“我大哥來了?”我的小心肝一顫。我這位大哥雖然甚少謀面,但每次見面都能給隱仙谷帶來一股冷空氣。冷風過境後,隱仙谷裏便一片慘淡,二哥專心練武,我專心搗藥,連阿諾都不嚷嚷著出外瘋跑了,真真是風聲雨聲讀書聲聲聲入耳。這次出了這麽大的事,我大哥一定會震怒之餘將二哥胖揍一頓,扔出去了事。

周志遠點頭,說:“我還是第一次見蘇先生的長公子,真真是面如寒霜、不怒自威。一個眼神就讓俊清跪下了,說活要見人、死要見屍,若是什麽都見不到,就永遠不要來見他。”

“所以我們和清哥哥來分頭尋你。”周夢琦也喝了茶,插嘴說道。

我也端起面前的冷茶灌了一口,周志遠兄妹的敘述讓我對二哥蘇俊清有了全新的認識。平日裏對我調侃譏諷、恨不能極盡挖苦之能事的二哥,在關鍵時刻竟會為我舍生忘死,雖然未曾親眼見到他要跳懸崖,但被周志遠形容得繪聲繪色,我心裏也是不無感動的。於是我擡起頭,問了一句:“那天晚上,你們大家都還好吧?”

“那夥賊人明顯是為梁公子而來,見梁公子離去便不再糾纏我們,所以大家都平安無事。”

我轉頭去看梁慕楓,他正好整以暇地轉動著手中的茶盞,既不喝也不放下,就看著那嫩綠的茶葉在水中懸浮而立,仿佛剛才那場談話根本就不關他的事。我有些薄怒,壓低聲音問道:“你明明知道那些人是在追你,為何還要抓我去墊背?”

他輕輕將茶盞放在桌上,沖周志遠拱了拱手,說:“慕楓叨擾隱仙谷數日,未曾想竟帶來無妄之災,實無顏以對。本想護送蘇姑娘安全回返以謝罪,但實有要事在身。今路遇周兄,特煩請護送蘇姑娘,慕楓改日一定登門致歉。”說罷,他便長身而起,沖周志遠行了一禮,轉身下樓。

離別來得如此突然,我甚至沒有做好準備。等我回過神來追了過去,他已來到了酒樓的門口。我伸手扯住他的衣袖,囁嚅著不知該說些什麽。他伸出手來,似乎是想摸摸我的頭;可能是覺得有些逾矩,最終落到了手裏的扇子上。

“我不是在責怪你,”我終於支吾著說出口,“其實……其實……”其實我很歡喜,和你一起掉下懸崖我很歡喜,可是這樣的話讓我如何說的出口。

梁慕楓擡頭望了望天,隱約中似乎聽到了他的一聲嘆息。西沈的夕陽打在他的身上,仿佛鍍上一層金黃色的光暈,在地面上投下拉長的影子。楊柳依依中,他的臉映著陽光越發地朦朧,好似離我越來越遠。我抓著他的衣袖不放手,而他就任憑我抓著,我們兩個站在熙來攘往的酒樓門口,一定被樓上的周志遠兄妹看個滿眼。

他果然嘆了一口氣,說道:“送君千裏,終有一別。你還是快點給家人報個平安,別讓大家擔心才是。”

“你怎麽突然就有事要走了?”我沒理會他給我的建議,只是執著於他要離開的這個事實。

“蘇姑娘救命之恩,慕楓是不會忘記的。他日得空,必會親自前往谷中拜謝。”

我只好悻悻地放開了手,用幾乎連自己都聽不見的聲音說:“你能留件東西給我嗎?”

我說完之後臉漲得通紅,連頭也不敢擡,只感覺到他的目光從頭頂上看過來,仿佛三月暖陽,將我全身都包裹在一片溫暖中。我不敢擡頭,動也不敢動,只覺得他將手中的折扇放在我的手心,說:“你答應給我畫一幅扇面的,畫好了我會來取。”

我驚訝地擡頭,看到他眼中閃動著脈脈的柔情,仿佛正在漫天繽紛的櫻花雨中與我深情對視。我接過扇子,輕輕地撫摸那光滑的扇骨,說:“我畫很快的,你要早些來取。”

他唇角輕輕地彎了彎,點頭離去。

那天我一直站在那裏看著他漸行漸遠的背影,楊柳扶風中,他的背影堅毅挺拔,卻也走得毅然決然,腳步未曾停頓,頭也未曾回過一次。他的一身青衣漸漸被往來的人群淹沒,而我卻仿佛石化一般,迷茫地站在原地註視著他,盼望的只不過是他的一個回眸。

心底湧上從未體會過的酸澀,恍然想起少時在隱仙谷中誦讀《詩經》裏的《越人歌》。

今夕何夕兮?搴舟中流;

今日何日兮?得與王子同舟。

蒙羞被好兮,不訾詬恥。

心幾煩而不絕兮,得知王子。

山有木兮木有枝,心悅君兮君不知。

我還有很多話沒有問出口,總以為相聚的日子還很長,有些話總是要留到最後一天的。誰知現今就已經是那最後一天了,而我終究還是沒有勇氣對他說些什麽能讓他銘刻肺腑的話。手中的折扇上似乎還殘留著他手心的溫度,我用力地握了一握,終於慢慢地回身上樓。

我終於慢悠悠地回到樓上時,發現周志遠又叫了兩個菜。不知是我出去的時間太長,還是面前這兩位真的是被餓得暈頭轉向,反正我重新落座後,桌上的四個盤子裏連個渣子都沒剩。周志遠打了一個飽嗝,叫來夥計結賬。夥計去而覆返,恭敬地作了個揖,說:“三位,飯錢已經結過了,若有別的吩咐,錢也是夠的。”

沒想到梁慕楓動作如此之快,我不僅又向窗外望去。街上依舊人來人往,可是我身邊的人卻已不在了。

返回隱仙谷的一路上,我都提不起什麽精神。除了周夢琦心急如焚想速速趕回去之外,我和周志遠都是一副無所謂的心態。周夢琦已經用餵過追蹤粉的信鴿給二哥傳信了,相信不出幾日我們就能在湖山小築中見面了。

遠遠地看到隱仙谷的谷口時,只見一個弱小的身影騎在一匹小馬上,嘴裏叼著一根柳條,正百無聊賴地左顧右盼。小馬啃食著地上的青草,不時打一個響鼻。聽到動靜,他朝我們的方向張望過來,臉上的神色由木然到震驚,最後是突然爆發出的欣喜若狂。

那正是闊別月餘的阿諾。

阿諾吐掉嘴裏的柳條,飛身下馬撲過來抱住我,眼睛紅紅的,眼看著淚水就要決堤。我連忙扶住他,說:“你看我這不是好好的嗎?大難不死,是必有後福的。”

阿諾這才吸了吸鼻子,扯出了一個比哭還難看的笑容,說:“阿諾怕姑姑不認路,已經在谷口等了三天了。”

我輕輕攬住他的肩膀,這原本瘦弱的雙肩卻讓我覺得萬分地堅實。此時無聲勝有聲,我默默隨著他往湖山小築的方向走去。日已西沈,湖山小築的門前仍是一如往昔,兩盞紅燈仍在風中搖曳,滿山的紫藤熙熙攘攘地簇擁著單薄的柴門。我看到這熟悉的景色,恍如隔世一般,鼻子一酸就要掉下淚來。

身旁阿諾突然拉住我袖子,阻了我前進的腳步,低聲說:“父親氣還沒消,姑姑你小心些。”

果然是我和二哥養大的孩子,關鍵時刻還是幫著我對付他老子。我忍不住寵愛地拍了拍他的頭。

主屋的門大開著,我那多年不見的大哥負手背門而站,凝視著墻上的錫山秋色圖。那是出自我阿爹的手筆,那年我才出生,阿爹喜極潑墨,一蹴而就完成了這幅山水畫。阿娘身體覆原後,便在圖上題了“雨侵壞甕新苔綠,秋入橫林數葉紅”。大哥此刻凝望這幅包含爹娘欣喜的圖畫,一定是想到了我出生時一家其樂融融的往事。

聽到門外傳來的腳步聲,大哥慢慢地轉回身來。多年不見,他身上似乎又飽添風霜,但仍能看出和二哥六七分相似的容貌,只是眼神更加淩厲,好像飛刀一樣想把我淩遲至死。此時二哥也從陰影中走了出來,我見他形容憔悴,雙眼凹陷,眼底一抹淡淡的陰影,顯然是我失蹤這幾日憂心如焚。

我緩緩走進去跪了下來,面對大哥冰冷的態度,只是低頭不語。

室內的溫度一下子降低了很多,仿佛又回到了往日隆冬的時候,我禁不住打了一個激靈。過了良久,大哥輕輕吐出一口氣,說:“你也算是大姑娘了,每回闖了禍,就往哥哥面前一跪,等著哥哥給你善後。你什麽時候才能長點心眼?不要總是手比腦子還快好不好?”

“阿凝知錯了。”我答得懇切,因為每次我一服軟,大哥那些狠話就再說不出口了。

可是這回我卻沒那麽容易躲過。

大哥冷哼了一聲,說:“錯了?哪裏錯了?”

我很想撓撓腦袋,但忍了忍還是沒敢造次,說:“不該隨便將人帶回來。”

大哥剛還想說什麽,二哥已經沖過來將我扶了起來,說:“吃了一個月的苦,快些歇著吧,大哥要責罰,待到明日一早也不遲。”

我正奇怪蘇俊清什麽時候轉了性子,敢於當著大哥的面橫插一腳,他已拉著我的手往屋外走去。大哥未再多言,只是慢慢轉回身,目光又望向那層林盡染的錫爾巴彥山。

二哥拉著我幾乎是一路小跑,好不容易來到了遠離主屋的地方,我狠狠地甩開他的手,揉著被他捏紅的手腕,抱怨地說:“能帶我逃離大哥魔掌,我當然是感激的了,但你把我手腕抓太疼了。”

二哥的眼神一瞬間變得冰冷,質問道:“說,你是不是對那姓梁的用了‘冬夏逆轉’來幫他解毒?”見我支支吾吾說不出話,他氣得連肺都快炸了,說,“你不要命了!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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